上海舊事話百年 (57)    開除自己

1940年底﹐榮豐紗廠一派蕭條，資產負債赤字五百萬元，其中欠各洋行三百多萬元。章榮初後來說：

我回憶一下﹐到上海已經二十二年﹐在這二十二年中﹐可以說一句﹐沒有過過一天安靜日子﹐原本只想苦心經營﹐使榮豐紗廠開成一朵好花﹐收一個好果﹐哪裡知道竟然弄到這般無法收拾的地步。怎麼辦﹖我已經無計可施。對外拋出那麼多空頭棧單﹐開出那麼多空頭支票﹐對內原料已無三天之糧﹐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了。過去碰到許許多多困難﹐總是拿出勇氣來克服﹐這一次我自己明白﹐有勇氣也無從施展了﹐二十多年來一套又一套手法﹐已經弄得無人不知﹐無人不曉了﹐凡是我交往過的銀行﹑錢莊﹑棉紗業﹑棉布業同行﹐當面都稱我「能幹」﹐背後都在搖頭。

我對自己看得很清楚了﹐我只會衝鋒﹐不會守陣﹐所以一幕又一幕驚險局面﹐雖然被我一樁一樁擋了過去﹐但到今日﹐結果還是一敗涂地﹗好得我自己是老闆。倘若我是一個夥計的話﹐老闆一定被我弄得傾家蕩產。我作為老闆﹐假使用了像我這麼一個經理會怎麼辦呢？「假使用了像我一樣的一個經理﹐一定會把他開除掉﹐那麼我為什麼不能開除我自己呢﹖」 想到這裡﹐頓時豁然開朗。有了這思想﹐我毅然作出了脫袍讓位的決定。

(章榮初《我在舊社會的三十五年》手稿1963)

章榮初對自己看透了，也想通了，知道自己的致命缺陷是只能創業，不能守業，這個時候，一定要請個能幹的人，來保住榮豐，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。

章榮初考慮請什麼人來接這個爛攤子，從外面請人﹐人家知道了這麼一個局面﹐誰敢上手﹖反而把內幕揭露出去就更糟糕。因此只有在內部物色﹐請誰呢﹖他想來想去﹐覺得最合適的是韓志明。

韓志明是韓志成的弟弟。1936年章榮初開設了益昌證券交易所、德利證券交易所﹔金業交易所和大來金號﹐韓志明為金業交易所經紀人兼大來金號經理。1937年「八一三」日軍佔領上海後﹐這幾家交易所都停業了。1938年5月中央豐記印染廠成立﹐韓志明之兄韓志成任經理。榮豐紗廠開業後﹐韓志明先任總會計﹐後升副理。章榮初相識韓志明僅五年，當時相交十年以上任重職的人，不在少數。章榮初認為韓志明年青力壯﹑有學問﹑有見識又能幹﹐又厚道又果斷﹐韓志明是最合適不過的人才。 章榮初把這個問題和胡銘山商量﹐請胡銘山去徵求韓志明的意見。胡銘山是美商美安棉業洋行 (Anderson Clayton Co.)買辦﹐大安紗廠股東﹐小章榮初十一歲﹐視章榮初亦師亦友。胡銘山和韓志明是非常知己的朋友。

胡銘山和韓志明一談之後﹐韓志明同意﹐不過提出三個條件﹕第一﹐要有職有權﹐他向董事會負責﹐章榮初有意見可以當面提﹐但不能干預他的行政職權﹔第二﹐無論任何形式﹐口頭也好﹐字條也好﹐章榮初都不能推薦一個人﹔第三﹐請章榮初不要再做投機﹐也不要做其他生意﹐家用按月由榮豐借支。章榮初認為他的三個條件合情合理﹐全部同意。

那時榮豐紗廠名義董事長是杜月笙﹐章榮初是常務董事﹐「八一三」之後﹐杜已去重慶﹐由徐采丞任代董事長﹐章榮初取得徐采丞同意後﹐正式任命韓志明為總經理。

1941年1月28日，農曆正月初二，韓先生就職總經理，章榮初舉辦了一個隆重的典禮，將這繼往開來的重任，鄭重地托付給了韓志明。韓舉手宣誓，決以至誠無私奉行職守，章榮初親筆寫了一副對聯，贈給韓志明懸掛在辦事處，上聯是「外信內勤，惟誠辦事」，下聯是「規嚴則守，以寬待人」。後來韓先生治理廠務，也確秉此十六字原則。榮豐紗廠一切權力責任在韓志明﹐直到1954年公私合營，章榮初信守承諾，絕對不插手。  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榮豐紗廠章榮初控股百分之六十以上，總經理韓志明始終對他忠心耿耿，對在危急動蕩之際選定韓先生，章榮初每每引以自慰，他說：「我生平最成功的一件事，是能識人，能用人。」

韓志明爲人公正能幹﹐腳踏實地﹐穩扎穩打。那時棉紗市價又逐步回升﹐韓首先把洋行債務全部清償﹐同時改進產品質量﹐提高商業信譽。這一年法幣大量膨脹﹐物價上昇很快﹐榮豐賺的錢比預計多得多﹐所欠債務都提前還清﹐榮豐的名譽也恢復了。

那時榮豐辦事處還在天津路富康里8號，隔壁10號是章榮初當時的家居，兩幢房子打通，1940年章榮初家搬到紹興路54號，1942年收購了天津路沿街一排房子，造了六層的豐業大樓（天津路238號），成為章榮初全部事業的中心。

韓志明擔任總經理後﹐榮豐走上正規，井井有條。現保存在上海圖書館近代文獻部的《榮豐紡織股份有限公司職員服務暫行規則》、《榮豐紡織股份有限公司職員試用暫行辦法》和《榮豐紡織股份有限公司職員假曠計分辦法》，對職員的招聘、職責、待遇、獎懲，都作了詳盡規定。如：職員考績由各部門主管人就其工作、學識、品性三項，簽具考語送總公司考核。職員獎勵分為：升職、晉級、記功、嘉獎。懲罰分為：解職、降級、記過、罰薪、申戒，職員功過可互相抵銷。工作時間規定計分制度：每日工作時間十小時，每半小時為一分，每日二十分計，每月遲到早退不滿四次者，得升薪百分之十，連續四個月升薪者，給予領薪休假十天等等。職員滿六十歲退休，可獲退休金。因工傷殘或在職病故者，給予撫恤金。請假分病假、事假、婚假、喪假，如婚假：本人結婚享假十五天，本人主婚，得假兩天。喪假：喪父母、祖父母，或喪配偶，例假十五天，喪子女、兄弟、叔伯、岳父母等，例假兩天，妻族兄弟姐妹，例假一天等等，可謂周詳。

榮豐二廠有一個球場，榮豐的足球隊、排球隊，頗有成績。成立於1924年的上海中華足球會，每年冬季舉辦足球聯賽，到1937年抗戰爆發共辦了十三届。當時著名的職工球隊有：統益紗廠「金雞」足球隊，榮豐紗廠「雄風」足球隊，和造幣廠、中華書局，大隆機器廠、郵務局足球隊。

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羅蘇文研究員總結：

榮豐在韓志明管治下，對人事管理制訂嚴密、細緻的規章細則，注重吸納管理人才，厲行嚴格的考績獎懲制度，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該企業經營管理正迅速向股份制公司轉化，人事管理的三個特點：以董事會為決策者，總經理為企業責任人，組建起稱職守紀，賞罰嚴明的職員層，以三方面組合形成掌控企業經營管理的團隊班底。

(《高朗橋紀事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)

韓志明的管理，把榮豐紗廠有條不紊地引上現代企業管理的正道，由此韓獲得上海紡織界「鐵算盤」的名聲。韓志明管理榮豐紗廠十五年，1953年出任上海市工商聯副秘書長，1957年反右運動後退隱，文革後上海成立全國第一家民營企業上海愛國建設公司，韓志明受邀擔任總經理，1992年過世。

章榮初(右）、韓志明 (1940年1月)     胡銘山(晚年在紐約)

榮豐紗廠職員規則 (存上海圖書館文獻部)